这几日,法院门口的阶梯上,总是有一个忙碌的身影。
苍颜白发,却又精神矍铄。
周一到周三,已逾75岁高龄的傅金芝阿姨,匆匆扒过两口早饭,就要动身前往法院。她要赶在中午前回来做客户的财务报表。
仿佛永远停不下自己的脚步,几十年如一日,她还是年轻时那个样子。
父亲
我不相信你永远是这个样子。
历史翻过来了。
小时候生活四平八稳,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那天来临,席卷走了一切。
父亲被人揭发,全家被判为黑五类。一大帮人带着棒子乌泱泱的涌来,白天抄、晚上抄,带得走的一个不留,带不走、看不顺眼的通通砸碎。
弟弟妹妹顿时都抓瞎了,缩在被窝里,不敢吭声。
年轻的傅金芝很机灵,在这之前,早已把家里的衣服穿了一大身,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存款条子也甩到邻居家去了。
——“没办法,当时被逼的只有这条路。”
——“那个时候是真的不怕死。陪着父亲斗,陪他挂牌游街,守着他,跟着他一起写检查。”
——“火车工程师上吊了,弟弟妹妹们还很小,害怕呀。我三次把父亲从长江边拉回来。”
——“不能看着他去死,我告诉爸爸:咱要活到看世界改变,哪怕一口气也要活!我不相信你永远是这个样子。”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也没想到,能活着看到历史翻过来,父亲后来活到了90岁。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很苦,我要半夜三更去排队「抢」米「抢」菜,肉票粮票不够,就到山上挖野菜吃。老天爷给了那么多活路,不算糟。”
伴侣
爱情上上签,
他是我中意的那个人。
年轻的傅金芝是个爱漂亮的文艺女青年。
喜欢读书看报,热爱诗歌、手风琴、小提琴甚至二胡都拉得有模有样,更是裁得一手好衣服。
衣柜里一码漂亮的旗袍,都是她裁给自己的礼物。
在中学里教书的傅金芝,声音洪亮又爱笑,人气很足,却迟迟没有对象。周围亲友和同事都为她着急:那么多人高马大的帅小伙,咋就看不上呢?
其实,阿姨对自己的要求有点高,不选工人,挣得再多也不行,长得再帅也不能当饭吃。就一个标准:
——“要找就找比自己还有知识的。”
27岁这一年,真让她给撞到了。对方是懂3国语言的高级翻译,专门翻译科学材料。国家进口设备翻译、成昆成渝线都有参与。
这样一个优秀人才,是各地部门争抢的对象,也是各个女孩都想努力争取的「黄金」资源。
求仁得仁,阿姨中了她的爱情上上签。
结婚的时候什么都不要,镯子项链戒指自己有。要,只要一个对的人。
丈夫很出色,阿姨也没有就此倚靠这个男人撒手不干了。她还有使不完的力气要出,她还想多学点东西。
隔了好几年,他们才决定要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生了3天,小家伙“赖床”就是不出来,拿到今天,早就一刀了事了。阿姨终究还是没有剖腹产,最终顺产出个8斤多的胖小子。
隔一年,女儿也降临到这个家。
一儿一女,是多少年轻父母想要的组合啊,真好!
婚后的生活很简单,白天在三尺讲台教书讲课,晚上帮丈夫一起,把翻译过来的资料用中文顺通。空闲的时候,两个人还会一起灌腊肠。他喜欢吃,她就爱做。
“金芝,肉买回来咯!”
傅阿姨已经在家等候多时,备好了调料,拉好了挂绳。她仔细看了看篮子,嘴角扬了起来,啧啧赞许着丈夫今天的肉买的不错,肥瘦参半。
油脂流溢的腊肠挂在细绳上,屋子里飘满了扑鼻的松枝香,两个人一起等它们风干,这是傅阿姨感到最幸福的时光。
先生是济南人,她便跟着山东重庆两地跑。
期间,她在山东上了4年财务大专,一个星期3天课,其余的时间接活干。晚上也不闲着,给先生做出差用的西服、中山装,还有孩子们漂亮的小衣服。
阿姨在学习上也有着让丈夫钦佩的地方。
她个子小,学财会的时候,每每都要抢到第一排去,这样不懂的地方,便可以抓到老师就问。出色的学习能力,让孩子爸爸由衷感到骄傲~
子女
生活多磨难,
有缺陷,也是我的好孩子。
生活对太骄傲的人,总是怀有不满,时不时找机会给你来两下子。
阿姨在路上奔跑,厄运便蹬着自行车,追来揍她。
女儿突然被查出患有「精神分裂」,神智不清的时候会往外跑,在外大哭。那段时间,母亲又病倒了,她要刚照看好这边,赶忙跑去那边。两头奔波,心力交瘁。
她带着女儿去看医生,好在护士长是自己当年的学生,受她照顾良多,便帮老师联系最好的神经科专家,经过多年治疗,女儿得以好转。
儿子后来得了眼疾,「黄斑病变」、「视网膜脱落」,治疗花了大笔费用,效果却不尽人意,一只眼睛终究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那个时候,孩子爸爸「肺癌」住院,贵的吓人的进口药,都是阿姨亲自去提。
一时间,生活如同洪水猛兽,一切美好都被肆虐得一干二净。
人生就是这样残忍,该有幸福都被夺走,不该有的伤害,一个都不缺。
家人接二连三的大病,像蜘蛛网一样黏住她,她被裹得透不过气来。
从人人羡慕的家庭,到被病魔这个「生活核武器」接二连三轰炸到千疮百孔的落魄境地,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遇到这样的事儿,正常人早就崩溃了。
但阿姨没有。
她拼命的干活做事,一刻也不闲着,生活的重击让她「进化」的越来越快。
职业
一直向前,
往光最亮的地方走,多赚钱。
年~年,傅金芝在重庆中学教了20年书,中学语文,做班主任。在这期间,她特别留意那些家庭条件不好的贫困学生,努力帮他们申请补助。
那时满世界流行交白卷,她却对自己的学生讲:
——交白卷大家都会,有什么了不起?能把知识学好,才是真的厉害。
听说后来学生发展都很好,她也高兴。
再之后,她接山东、重庆两地的工商税务的单子,将学到的东西活学活用。
后来的不幸我们都知道了。
当一个人要扛起一个家,身上背着3个亲人治疗费用的时候,哪里还轮得着自己来挑?酒店、大饭店、出租车公司的活都接,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
——40年前就以「赚钱」为主,我不在意什么职称,只要给够钱。
她不希望自己遇到事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哀乞旁人帮助。老天给什么,她就接什么,但别想让她彻底妥协。
跟人家到外面做工程预算,大晚上还在济南火车站爬上爬下。八几年铁道部资金不够、发不出工资,她跑去银行帮忙贷款,靠着以前帮过人家的交情贷到了免息的钱。
医院大楼,几千万的工程,申请国家拨款,她来做。
年,老伴走了。
她用为老伴所攒下的医药费,一口气全款买了多套房。10万一套,转手卖掉几套,每套净赚3万元。
上海三菱电梯在山东的代理商,找她来做财务,她带着女儿去上班。因为能吃苦,肯卖力,懂的会的又多,老板对她特别关照,并给她介绍了自己朋友公司的业务。
平时身体非常好,很有力气的阿姨,在年快满73岁的时候病倒了,摔在地上怎么挣扎都起不来。老板动员所有员工和哥哥到处找人,终于被找到,医院。
一查,坏了,脑梗!
老板花钱请护工照顾她,住院不到两星期花费2万元也是老板出的。他希望阿姨保重身体:
“不要再出去接活干了,别人给多少我来出。”
这么多年一直在合作,对于老板的关心,傅阿姨感恩在心。
可这些年连轴转的节奏啊,哪里停的下来?
嘴上说「休息休息」,转头偷偷又接了几份工作。像她这样的年纪,如果工作找上门来,拒绝了,就很难再得到机会。
体悟过人生无常的人,往往有超乎常态的生命张力。
年纪相当的朋友可能在家养老,
她还在为生活打拼。
晚年
脑梗又犯了,
可我还能做很多事。
今年脑梗又犯了,桌子上的黑色塑料袋被一大堆瓶瓶罐罐塞满。人老了身体也不那么听使唤,对于「那一天」,她并不焦虑。
“我还有很多事能做。”
从爱美的年纪一路走来,经历过艳阳高照也走过狂风暴雨,她始终相信自己的力量。
有的人是善使顺风船的人,得意时飙行千里,落寞时一浪拍死,靠酒精不停麻痹自己,坐视生活日渐不堪。
她不是。
她骨子里就有反抗向上的力量。
儿子、女儿的生活一地鸡毛,阿姨仍竭力维持着儿女的体面和尊严。
官司“我”来打,身体的缺陷,在一个母亲这里,怎么都不能成为被人欺负要忍气吞声的理由。儿媳只要钱,拿了钱就走。女婿跑来借钱,一分不想还,又不疼老婆,女儿交给他太苦。
有人说她太拧巴了,太能干也不好,温柔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吗?
被欺负就欺负了,能少块肉么?往后路还长,忍忍一辈子就过去了。
别扯了,别拿那一套「要忍到发霉」的理论来诓谁。她不愿自己的儿女和一个不爱他们的人在不停的撕扯和不堪中度过余生。如果没有能力经营婚姻,那就努力经营好生活。
摸着心窝子讲,谁不希望和能干的人在一起?多省心啊,可以独当一面,又能排忧解难。
她最近的大事,是帮女儿准备离婚官司的材料,时间之余,还要帮老客户的公司去把社保的事情办了。
“阿姨,你这样身体吃得消吗?”
“没问题,我身体很好,走路很快。说我有脑梗,别人都不会信。”阿姨笑着说。
“你看别的老人,平时就打打麻将跳跳广场舞。”
“麻将这些我一概不来,广场舞也不跳。如果时间空闲,我想拉拉小提琴。还想买个钢琴放在我那屋,教我闺女弹。再把儿子的被子做好。料子都准备好了,就在你身后那。”
“叔叔走了18年了,没想过再找一个老伴吗?”
“老伴走后,他们都拉我去吃饭,要给我介绍处长、厅长……都不要。”
“为什么?”
“想到我两个小孩,怕别人说闲话。是不是贪图人家的钱啦,这些不要。我自己能赚钱,不要让孩子受委屈。天天在外面跑,我也没顾得上去想这些。”
“如果真要找,您会选什么样的老伴?”
“要有文化,起码比我有文化,大学毕业的。”
“您为孩子做那么多,有没有想过,您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早就把自己安排好了。”
“今年3月份,我跟红十字会签了协议。等我一闭眼,红十字会就开车把我拉走。不要给儿女、单位、领导添麻烦。”
“人活着是口气,走了什么都不知道,身体能用的给需要的人,要什么取走什么,有啥么不阔以(可以)?我身体还行,我的眼睛这些都很好,我很注意保护眼睛。”
“现在还能多赚点钱。还有一套房他俩住,一套用来收租金。再加上存款、理财这些,到时候他们吃利息就行了。”
多少人在光阴中浑浑噩噩,处优而不自知。而傅阿姨在岁月的分岔路口前,早已见识过了生活的刀子。
一个喜欢读书弹琴做旗袍、如此文艺的人,没时间追求诗意的栖居。
她的全部精力,都用来赶路。
即便抽中了生活的下下签,所有挫折和痛苦都不能将她击垮。经历过这么多糟心事,从没抱怨过老天不公平。
我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年轻时拼命赚钱、一直到年老还在拼命赚钱的女人这般通透,她把生命看得很重很重,重到每一分钟都不想浪费,每一分钟都要做更多的事、赚更多的钱;却又把生命看得很「轻」,死亡也无法令她恐惧,走了以后身体被红十字会拉走就好,不要排场,不用厚葬,能用的器官都捐给别人,仿佛不在意自己这身躯壳是否存在过这个世界一样……
像她说的:“有啥么不阔以(可以)?”
她个子矮小,头上有白发,脸上有皱纹,但眼神坦诚明亮,那些苦难似乎从未光临过,也从未被生活亏待和欺负。
这个出身「黑五类」家庭,美丽、乐观、善良、坚韧的老人,连满头银白的发丝里都向外散发正能量。一如那段岁月里,聪明、倔强、将衣服裹了一身的小姑娘。
一直向前,往光最亮的地方走。
当我们艳羡她的精力和财富时,也应该去看一看,她脚下的砂砾,和血淋淋的足迹。
题外:阿姨,身份证上,您满头银发、一身旗袍、笑容可掬的模样,真好看。(为保护客户隐私,在此不放证件图)
?
丨温情故事专栏丨
我们想用笔,于浮华盛世声色犬马后,
去触碰普通投资人的真实故事。
他们并不神秘,就生活在你我身边。
抛开世俗的功利,
平凡的小人物身上,也有可敬的力量。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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